完全悲剧——观人艺新版《赵氏孤儿》

2011年07月05日 14:38
来源：凤凰网音乐 作者：韩晓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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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悲剧，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

——鲁迅

最近几年，一个古老的中国传统戏剧题材——春秋时期晋国的“赵氏孤儿”事件，备受戏剧界的重视。他们不顾自元杂剧开始的传统影响，以及同名京剧的家喻户晓，纷纷拿出了富有现代感觉的新版本，从电视剧到舞台话剧，据说还要有歌剧甚至芭蕾舞剧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中国的《赵氏孤儿》可以算得上东方的《哈姆雷特》了。有一千个演员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；有一千个导演，就有一千个《赵氏孤儿》。

本月13日晚，在首都剧场隆重上演了由林兆华导演的北京人艺新版《赵氏孤儿》，演员中云集了濮存昕、何冰、徐帆等当今中国话剧界最红的明星。更有意思的是，几乎与此同时，还有国家话剧院的另一个版本的《赵氏孤儿》也在上演，导演是田沁鑫。于是，北京的话剧舞台上就有了两个唱对台戏的《赵氏孤儿》，一个称“人艺版”，一个称“国话版”。

表演：“半现实主义”

《赵氏孤儿》所依据的史实，在《左传》和《史记》这样的权威史书中均有记载，只不过不如后来的元杂剧那样富于戏剧冲突。在历史上，替死的假孤儿是从民间百姓手中找来的，而不是主人公程婴的骨肉。真孤儿是隐藏在深山里养大成人，而不是拜奸臣屠岸贾为义父（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）。在二十世纪，京剧《赵氏孤儿》又名《搜孤救孤》，马连良饰演的程婴，谭富英饰演的赵盾，裘盛戎饰演的魏绛，袁世海饰演的屠岸贾，都早已品牌化了。因此，对于话剧演员来说，此剧的表演具有相当强的挑战意味。

新版本中第一主角变成了反面角度屠岸贾，由濮存昕扮演。老濮的艺术境界目前正臻于完善，塑造这样的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坏人，我认为他的思路是“坏到极致也就不坏了”，坏得可以理解，坏得令人感叹。饰演程婴的何冰，在人艺圈里算是个后起之秀，公众熟悉他是从九七年的贺岁电影《甲方乙方》开始的，擅长饰演小人物。程婴作为丞相赵盾家的一名门客，在权贵林立的剧中确实只能算是个小人物。他们的表演和以前北京人艺的现实主义戏剧已经很不相同：没有很多的套路和琐碎的动作，像“杀人”这种动作均只是象征性地用剑一比划，上吊和服毒自尽更是极为含蓄。语言更是极为简炼，可能是我所看过的话剧中最简炼的一个，除去交代剧情，以外，没有更多的渲染性，但这对演员的要求更高了，因为话语的信息密度空前地提高了。甚至，像“西域灵獒”这样的一条恶狗，也专门用一个演员来饰演，却连传统戏里的“虎形”或“狗形”都没有，只靠演员的动作来表现。这条狗是由晋灵公亲口册封过的，赵朔刺伤它就算是刺伤朝廷命官，赵家因此罪加一等。这样的处理，我称之为“半现实主义”。

舞美：简繁倒置

前边说过，一条狗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，但连“狗形”也不用，全靠表演。由此可见此剧在舞美方面的一种追求。表演是简约再简约，舞美是怎样的呢？

一方面确实非常简约：整个剧只有一个景，从始至终没有换过。舞台上没有什么道具，连供人们坐的椅子凳子都没有。服装也是简单的一袍一帽，能让观众区分出角色就行。但是这个舞台并不平淡，首都剧场的舞台被重新搭建，昔日的木地板被四万块砖头取代，一直铺到观众席的第一排，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眼前便是厚厚的砖墙。砖头铺地取得了惊人成功的效果，无论是其视觉震撼力还是听觉震撼力，都是其他材质所不能相比的。

也有繁的一方面：每逢有军队出场，就有真的黑马白马上场，而且一看便知是阿拉伯种的好马，据说其中就有周润发在电影《卧虎藏龙》里的坐骑。除了马，还有牛犊上场，以表现当时的社会环境。最后，当大悲剧的结局出现时，舞台上竟下起了倾盆大雨，饰演顾侯的演员必须浇个透心凉。这些“繁”的地方，仿佛都是在观众不经意之处出现的，因此总能取得令人意想不到的冲击力。这就是“简繁倒置”产生的艺术效果。

主题：完全的二次悲剧

林兆华这个版本的《赵氏孤儿》在“非典”前曾经演出几场，当时就引起了不少的争论，主要是人们觉得编剧对这个戏的结局，修改得太让人难以接受了——传统戏曲中，最后的结局是赵氏孤儿长大了，得知了真相后，在魏绛的帮助下终于报仇雪恨。符合中国人对大团圆结尾的偏爱，也符合“正义战胜邪恶”，“光明战胜黑暗”的审美趣味。而这个由金海曙编剧的新版本，完全不是这样，而是一个“二次悲剧”。

什么叫“二次悲剧”呢？赵氏家族被满门抄斩，自不必说。为了保全这名孤儿，死了许多人，个个都充满悲壮的悲剧色彩。将军韩厥本来是去镇压赵氏的，但出于正义，自己自杀了，这很像《铡美案》中的韩琦；一贯禀公办事，充满正义感的魏绛，也因为直言犯上，被赐死；退休的老丞相公孙杵臼，以“死比报仇容易些，我选择容易的”这种心态，与程婴合谋，演成了救孤这场戏。此外，还要加上程婴未出满月的儿子，自己的母亲、国王的妹妹，甚至还有王太后。更不用说为了保密而惨遭灭口的各位家将和侍女了。这个代价实在是太高昂了。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人，就偏偏有这么一种把道义看得远远重于生命的思维方式，那时候似乎人人都是李奥尼达。但，这只是第一次悲剧。

对于主人公程婴来说，他年届四十才得一子，却又要牺牲这一子，已是肝肠寸断。更惨的是，别人牺牲了，还可以落个美名，而自己还要担当卖主求荣的骂名。这个悲剧够大了吧？但最大的悲剧还不在这里！

最大的悲剧在那个孩子身上。十六年过去了，他长成了一个青年，有报仇的能力了。但是，当程婴把真相告诉他之后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，继而是不能忍心杀害养育了自己十六年、给了自己荣华富贵的仇人屠岸贾，最后，他斩钉截铁地对程婴说：你说的这一切即使都是真的，它们也和我一概没关系！

完了！所有人的牺牲，连同生命再加上荣誉，全都白费了！真正的令人绝望的悲剧在这里。早已坐稳了王位的晋灵公这时也换了一副嘴脸：原来你是我的亲外甥啊，来，随孤进宫吧。呵呵，这不肯复仇的小儿将享受更大的荣华富贵了。

人们在悲剧之后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：血海深仇在时间的消磨面前，特别当核心人物已经与前人有了思想上的“代沟”之时，“复仇”将变得多么难！一句话，时代变了，人的心也变了，它不再愿意再承接老一辈积存下来的英雄主义重担。在漫漫历史长河中，个人的人生目的实在是显得太微不足道了。